到达绍兴,是在一个和风柔丽的春日午后。下车后迎面而来的“鲁迅故里”四个大字赫然醒目,一张先生的画像很传神,冷峻的眼神显示着先生思想的高度,一身中式布衫,左手挟烟,燃烧的烟雾飘向空中——内在的风骨与神韵栩栩如生。墙前的两组青铜雕塑,是先生笔下的人物,分别是少年迅哥儿、闰土,以及三味书屋老师寿镜吾。
游客中心门前游人如织,大人带着孩子,老人跟着年轻人,这样的场合,年轻的情侣自然少了亲昵之态,人们簇拥着,在每一个参观点都有序排队,不急不躁,没有喧哗,没有加队,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在鲁迅先生的故居里,内心只有敬仰与膜拜。
百草园位于鲁迅故居的后面,站在我前面的学生模样的男孩,趁着排队等候扫码的间隙,打开手机,正小声地诵读先生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,这是一篇很温情的回忆童年生活的文章,字里行间充满童趣、充满灵性,有一种澄澈的美感。写这篇文章鲁迅时值中年,童年生活依然鲜活在他的心中。他以诗的笔触,舒卷自如地描绘了妙趣横生的童心世界。
迈入七厢八房的鲁迅故居,让人感觉是走在当年的光阴里——墙上已枯的藤蔓,爬在了癸卯暮春的炙烈阳光下,倔强且沧桑;水池内几尾红黑锦鲤,在经年粼动的波纹里游走,此刻,我似乎嗅到了一股旧日时中国生活的气息。故居的房子已经十分古老,且结构也较为复杂,穿过走廊,看到先生家当年用过的家具都陈列在各个屋中,这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物品,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。但是,这里的每一块砖、每一寸土、桌子的每一个角、椅子的每一条腿,先生都曾踏过、摸过、碰过。那些稍显残破的物体,因了鲁迅而有了精神,有了灵魂,有了风骨。昏暗的书房,那盏明灯流苏飘逸,仿佛想替少主翻开书页,读文吟诗,为的是来年功名。透过正方窗格,可以看见庭院里的古水井,已是苔痕上阶绿。我们带着书本里的记忆,虔诚地寻觅着鲁迅曾经散落在这里的影子。
从右侧门进去,穿过长廊,到了“桂花明堂”,院落内种着两株茂盛的金桂,桂花明堂由此得名。据导游说,鲁迅小时候经常坐在桂树下的小板凳上乘凉,继祖母则摇着扇子,给鲁迅讲“猫是老虎的师父”、“白娘子水漫金山”的故事。后面一进是五间二层的楼房,这里才是鲁迅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。西首楼下第二个房间是鲁迅诞生的房间,也是他后来回绍兴入住的地方,这里的铁梨木床就是鲁迅曾经睡过的床。他的第一篇文言小说《怀旧》就是在这里创作的,靠窗的书桌上陈设简单,我们仿佛能看到先生伏案工作的身影。楼上东面一间是鲁迅与朱安的新房,楼下则是鲁迅母亲鲁瑞及祖母蒋氏的房间,再往北就是一大家子人吃饭的厨房。走出灶间,眼前豁然开朗,一个郁郁葱葱的大园子呈现在眼前,这便是鲁迅笔下的“百草园”。
百草园大致还是书上记载的样子,里面种植着一些蔬菜,高大的皂英树枝繁叶茂,让人依稀能感受到旧日时光的影子。园子西边有一垛高约一米的泥墙,作为与邻居梁家后园的分界线。在泥墙的南端,即与鲁迅家后门墙角接壤处,有块刻有“梁界"两字的界碑。这块界石和这垛被鲁迅称为"有无限趣味”的"短短的泥墙”至今仍留存如故。与之相邻的朱家花园与鲁迅故居仅一墙之隔,它与百草园相连也曾是百草园的一部分。两家原为邻居,后鲁迅祖宅卖给了朱家。这便是先生所说的园子“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。”
百草园是一个充满了颜色和声音的生命世界,是先生童年时代的游乐园,在那里有享不尽的快乐,可以尽情地捉蚂蚱,摘桑椹,抓蛐蛐、斑蛉和蜈蚣,观赏鸣声细弱恰似“低唱”的油蛉,声调铿锵如“弹琴”的蟋蟀,果实小巧玲珑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的覆盆子;最有趣的是,他可以听长妈妈讲故事:“从前,有一条蛇….…”可此时眼前的现状与先生书中描绘的充满生气的园子大不相同,蟋蟀、云雀没了踪迹,更没有什么人形的何首乌,只有几块菜地与一口枯井,园子里热闹倒是不假,那是游人的感慨和照相机的快门跳动的“咔嚓”声。此刻我站在那里感觉有些恍惚,我脑子里努力的在寻找园子里是否也有碧绿的西瓜地,想看看那里面是否藏有瑟瑟发抖的猹。忽然,天空飘起了小雨,我又想到了闰土,他淋过了多少故园的雨,才甘愿低下嗓子,叫一声“老爷”?这一切我们无从得知,却能真切感受他的想法。
“出门向东,不上半里,走过一道石桥,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。”脑海里闪过的这段文字,引领我们来到鲁迅读书处一一三味书屋。“三味书屋”本为寿镜吾先生的书房,为何叫“三味书屋”,老先生后人寿宇则认为其祖父对“三味书屋”含义的解释是“布衣暖,菜根香,诗书滋味长”。在书屋内正中墙上,挂有“三味书屋”的匾额和松鹿图。房柱上有一副对联:“至乐无声唯孝悌,太美有味是读书。”房内摆设有方桌、木椅都是当时原物。在书房的东北角有一张桌面上刻有“早”字的书桌,尤为引人注目。那是因为有一次,鲁迅上课迟到,受到先生的严厉责备,他就在自己课桌的右边桌沿上刻了这个“早”字,时时提醒自己。此后他再也没有迟到过。也就是这样一个“早”字,表露着他那坚毅刚强的性格,而这种“早”字性格,使“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”。如今,100多年过去了,而那张桌子和“早”字似乎从没有离开国人的视线。
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子,虽然不大,但在那里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,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。少年迅哥儿下课时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捉了苍蝇喂蚂蚁,静悄悄地没有声音。想到这些,仿佛听到寿镜吾老先生大喊:“人都到哪里去了!”乃至一声:“读书!”想必小时候先生既天真又顽劣,是个很好玩的人,及至成年后和朋友在一起时的他,也从来无法停止搞笑,作为一个天秤座,先生骨子里那蠢蠢欲动的“独秀”本性,总能让周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而如今,院内婆娑树影,似乎仍在述说着百年前的故事。前世与今生,后人凭吊。门外,小河淌水,欸乃声中,划走了时光,徒留惆怅一片。
三味书屋的出口就是鲁迅风情街,街道两旁商铺酒肆错落有致,蜿蜒的小河里停泊着极具特色的乌篷船,造型各异的石桥横跨在河面,白墙黛瓦的民居分布于沿河两岸。这里,三元钱一杯的茴香豆,十元钱一杯的状元红,不用说,这一定就是孔乙己和阿Q都喝过的黄酒,在浅灰色的瓦檐下摊贩们正殷勤地叫卖着,空气中还不时夹杂着酒香和臭豆腐的混合味道。游人们斜依桥栏,只见水巷中的乌篷船渐渐远去,黄包车在大街小巷穿梭,这一切都在极力还原着文学大师笔下古城绍兴的百年风物。
我们紧赶慢赶,到达咸亨酒店已经闭门打烊。孔乙己倒是还站在屋檐下,仍然身着长衫,身体微微弯曲,右手搭在柜台上,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两颗茴香豆,脸带微笑,很愜意的样子。“温两碗酒,要一碟茴香豆”曾是孔乙己穷困潦倒也不放弃的执着,看来,我们只能等到下次再来体验他的那份“多乎哉,不多也”的悠闲了。
离开故居前,再回首,向鲁迅这幅全景画像的时空深处望去,我突然想到一个词:一种嶙峋,十分洒落——先生的头始终昂扬着,面容是冷峻的,但内心是温暖的,他眼中的深情、胸中的烈火,都是浓烈的爱,爱人类、爱国民、爱生命、爱社会。他无愧于民族的脊梁!